做賊的有說話的嗎?這個賊上了房,等人睡著了他好輸啊,人家老不睡,他在房上著急啦:“我說你們怎么還不睡呀?睡了我好偷哇!”沒有那么一個。
鬧賊,舊社會有這事,現(xiàn)如今可是沒有賊啦,沒有賊可是沒有賊,你睡覺的時候?qū)τ陂T、窗戶可也要留神,您要不留神,丟了東西,您讓我負(fù)責(zé)我也不負(fù)責(zé)!“張壽臣說的沒有賊,我丟東西啦!”我不管這檔子事。反正啊該留神還得留神。到什么時候留神哪!下雨天兒,刮風(fēng)天兒,睡覺的時候得特別留神。這一下雨,唏哩嘩啦!“好,外頭下雨啦,挺大的動靜,在屋里忍了吧,早點兒睡,涼快!”一覺睡得塌塌實實的,醒來一瞧:全沒啦——下雨得留神。
刮風(fēng),外頭有動靜,呱喳一響,是下來人啦,屋里人這么想:這風(fēng)大呀把什么刮下來啦!不出去啦。不出去?丟東西啦!
“點燈人未睡”呀,“咳嗽心必虛”。這怎么講哪?外頭一有動靜,屋里這位呀直咳嗽,賤不走啦!“咳嗽心必虛”,他知道你膽兒小哇;外頭一有動靜,你屋里一咳嗽。其實你是告訴那賊:“你可別鬧哄啊,我可膽兒小,我這就睡覺,我睡著了就不管啦,東西全是你的!”醒了,全沒啦!外頭有動靜,他開開燈,壞啦!你這一開燈??!你在明處他在暗處哪,屋里你是怎么個人,有幾口兒,有什么防備,抵得住抵不住,他全知道啦。外頭一有動靜,我告訴您一個好法子:屋里這兒說著好好的話兒,不說啦,奔兒!電門關(guān)啦!這賊抹頭就跑,他知道您憋著算計他哪!
賊不說話,可也有說話的時候兒,這叫賊說話。怎么賊說話哪?嗬,什么事都特別!有一年哪我們家鬧賊——那位說:“你們家還鬧賊?”他分什么社會呀,這是在日本內(nèi)混合面兒那年,我們家里鬧賊!那位說:“怎么鬧賊呀?”那陣兒跟現(xiàn)在不一樣,您瞧我們的生活,拿我張壽臣個人說吧,如今哪您瞧我這身肉,吃得飽,睡得著哇!穿什么衣袋都能上臺呀,就穿這身制服,就能上臺,見誰都成,制服就是禮服哇,就行啦。那年月不行,那年月要穿這么一件上來,臺底下能嚷!你得架弄著。在舊社會,我們做藝的哪怕借加一錢哪,也得架弄著!夏天大褂兒就得好幾件兒,羅的,綢的。為什么哪?您想啊,上一場啊它就溻啦,再上一場,哎,溻了半截兒,您瞧多寒磣!干干凈凈,至少得有兩件兒。到冬景天兒,皮襖、大衣、水獺帽子。一出來,人家不知道怎么回事,其實真著急,借加一錢來的!那是衣裳嗎?那衣裳用處可大啦,這一件兒衣裳兼了好些差事,分到哪兒:走到街上,這就是便服;上哪兒去有應(yīng)酬,這就是禮服;上臺,這就是行頭;睡覺,這是被臥;死啦,它就是裝裹,全在身上哪!出來進去的就這一身兒呀,家里著急,光炕席,任嗎兒沒有!
這賊呀,他瞧上我啦,“不怕賊偷,就怕賊惦記者”嘛!“張壽臣一定富裕;他要不富裕,出來能皮襖、大衣、水獺帽子嗎?”嗯,他哪兒知道哇,我們家里住一間房,屋里四個旮旯空,一領(lǐng)炕席,睡覺壓著,連被臥都沒有!我是我那身兒呀渾身倒;我女人哪是她那身兒——棉褲、棉襖、大棉袍兒,渾身倒!枕頭都沒有哇,枕著我這雙靴頭兒,我一只呀,我女人一只,我女人那雙靴頭兒她得穿著,怎么?她那雙襪子都沒有襪底兒啦!就那么難。
哎,鬧賊!我怎么知道鬧賊呀?我們住一間北房,后山炕,頭沖外睡,我哪,腦袋正對著這個門,戴著我那帽子,把帶兒一系,曾得涼??!這天后半夜兒,就覺著涼風(fēng)一吹腦門子,我睜眼一瞧哇,蹲著進來一個人,又把門關(guān)上啦。我知道是鬧賊,我可沒嚷,因為什么沒嚷?回頭我一嚷,他這么一害怕,賊人膽虛,手里拿著家伙給我一下子,中傷啊!反正我沒得可丟的,你屋里摸摸沒有,你走啦,不惦記我就完啦。我這么瞧著他,他過來摸,一摸我這身兒呀全穿著哪,扒呀扒不下來,揪帽子,一揪我醒啦!其實我早醒啦!靴頭兒,枕著哪!我女人也那身兒,炕上就炕席。還摸,我心里說:你還不走嗎?你走了就完啦,你走了我好睡覺哇!他摸來摸去呀摸到西南犄角兒去啦。嚇我一跳!怎么回事?西南犄角兒哇那兒有我的存項,是我的糧臺,那兒有一個壇子,里頭裝著四十多斤米。日本的時候不是買米買不著嗎,托人哪弄了四十多斤。我這么一想?。簺]有錯兒,他絕不能抱著壇子上房,連壇子帶米一百多斤,一來也笨,二來走到街上準(zhǔn)犯案。多一半兒賊都迷信,賤不走空,取個吉利——抓一把走。抓一把也就是熬碗稀飯,連干飯都吃不了,我何苦得罪你呀,你不惦記我就完啦!
我瞧他到哪兒啦,一摸呀是個壇子,上頭蓋一杯秸稈兒鍋蓋,把鍋蓋擱地下啦,摸了摸里頭是米。我心里說:你還不抓點兒嗎?他站在我眼頭里又著腰想主意。賊可狠啦,狠心賊嘛!他這主意太損啦:他把他那二大棉襖脫下來啦,脫下棉襖往地下一鋪哇,又抱壇子。我明白啦,心說:好小子啊,你可損啦!你那意思把棉襖鋪到這兒,把壇子抱來往那兒一倒,剩個壇子底兒頂多給我留個四兩半斤的,你全弄走,這我可對不住你啦!他鋪完棉襖一抱壇子,一我這手順炕邊兒下來啦,把襖領(lǐng)子逮著啦,往上一拉哪,就壓在我身底下啦,我喜歡啦;成啦,我身底下多一個褥子啦,我還瞧你的!
他不知道哇,抱著這壇子往我腦頭里嘩地這么一倒,我心里痛快啦,心說:小子,你算拿不了走啦!我吃的時候呀費點兒水!他把空壇子又?jǐn)R那兒啦,他摸——他摸著大襟,袖子一攏,不就走了嗎!一摸沒摸著,一摸是地。他納悶兒呀:一間屋子半拉炕,是鋪這兒啦?又一摸:“嗯?”他出聲兒啦!摸這頭兒也沒有,“咦?”
他這么一“嗯”、“咦”,聲音挺大,我女人醒啦,女人膽兒小,拿腳直踹我:“快起來,快起來,有賊啦!”
我沉住了氣啦,我說:“睡覺吧,沒有賊。”
說沒有賊,賊答碴兒啦:
“沒有賊?沒有賊,我的棉襖哪兒去啦?”